下午四点。
刚刚还是丽日蓝天，白云团团，转瞬间，一大片灰云由海上飘聚到头顶，风陡然似平地而生，吹得树叶“哗哗啦啦”的，这是将下雨的预兆啊。看那枝条，带动着叶子东摇西摆着即将沐雨的兴奋。少数鸟儿在空中盘飞，多数鸟儿不作声了。它们不愿意有湿哒哒的翅膀，不愿意有水淋淋的身体。它们躲到树叶下或房檐下，准备雨过之后再呼朋引伴，飞出生命的活力，唱出鸟儿的欢乐。
（对面小学的橄榄球训练）
对面小学早已放学。正在拍云彩的我看到草坪上聚集了八九个男孩。一个孩子手中的橄榄球告诉我，他们要进行橄榄球训练。孩子们的年龄大致均齐，目测大都是十岁左右吧。橄榄球比赛对双方都有人数的要求，有七人制的，也有十一人制的，但无论多少人制的，这群孩子都组不成两个队。小学校的这块草坪又狭小，大约只有普通橄榄球场的三分之一，显然，他们不是要进行正式比赛，只是练习橄榄球、玩橄榄球。今天，他们可能放学后没什么家务活，老师又没布置作业——布置了也不想做，又闲得手抓南墙都不得——住屋Fale有柱无墙，就约好了来学校草坪练球，既锻炼身体，也巩固友谊，还消磨了时光。一个大男孩，目测有十五六岁把，正站在草坪边吃东西。显然，他不是男孩们的同龄人，但他看到弟弟们要玩橄榄球，饶有兴趣地预备参加。他穿着lawalawa（裙子）和人字拖，一看就是个过路人。当他看到阳台上的我时，大喊“茶楼发”（萨摩亚语：你好），并几次朝我扬手。看得出，这是个热情率真的小伙子。
（穿裙子的少年在练球中）
萨摩亚的中小学有Sportsday，中小学的男生大都爱好运动，很多男孩子爱好他们称之为Rugby的橄榄球运动。橄榄球为萨摩亚的国球，橄榄球运动是萨摩亚的主要体育运动之一，英式橄榄球和联盟式橄榄球在萨摩亚都很流行。截止到年，人口不足20万的萨摩亚拥有名成年球员以及超过名青年球员。在世界性橄榄球大赛上，萨摩亚国家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橄榄球像萨摩亚孩子心爱的玩具，时刻都被惦记着，一有空就被抱起来带向练习场所。不过，今天的橄榄球练习可能不会顺利进行，因为要下雨了。我站在阳台上替孩子们担心。我站的地方与对面的运动草坪中间隔着一条公路、一座院子。不过公路和院子加起来也不到二十米。所以，草坪上人的一举一动都尽入我眼帘。
头顶的云迅速由灰变黑，等到“唰啦”一声响，雨果真下起来了。因是初下，雨点大而稀疏，打到屋檐上发出“啪啪”声响。树枝不再强烈摇摆了，天地间万物都为这雨滋润着。几只鸟儿不惧雨水，仍在低空中盘旋，而它们的兄弟姐妹或许正在树叶底发呆呢。我的目光穿过雨线观看对面，孩子们的Rugby运动刚刚开始，也就是说，孩子们刚刚进入奔跑、拦截、传球、接球的运动状态。他们看似对突然捣乱的雨没有感觉，劲头不减地活跃在雨中草坪上。草坪北边有椰子树和面包果树，他们可去树下避避雨，但他们没有；草坪南边和西边的教室伸出约三四十厘米的出厦房檐，他们可去檐下避雨，但他们没去。
（下雨了，孩子们的橄榄球刚开始）
我突然想起一首叫《雨中即景》的台湾歌曲：“哗啦啦下雨了，看见大家都在跑，叭叭叭计程车，它们的生意时特别好。哗啦啦淋湿了，好多人脸上都失去了笑，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感觉天色不对，最好把雨伞带好。不要等雨来了，见你又躲又跑。”这直白而幽默的歌词道出了雨中无伞者的窘态和计程车司机的善良和淳朴。的确，在国内，下雨时用一把伞为自己撑一片晴空，是多数国人的思维定势。无伞被雨淋，湿了锦衣华服，塌了好看发型，不仅形象狼狈，还有生病之虞。所以，哪怕只是下“润如酥”的小雨，赶紧撑起各类折伞，是多数国人尤其是爱美女士的常态化举措。萨摩亚人可不拿雨当回事。萨摩亚最寻常不过的天气现象就是下雨了。每年的11月至来年的4月是雨季。雨季里，一天不下四五场雨怎对得起“雨季”这称呼？我猜，萨摩亚可能没有气象站，即使有也不必播报降雨消息。因为，头顶一块云飘过，就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雨将降下来。而云何时形成、将降下来的雨量的大小，都取决于太平洋洋流和散发到空中的水气结合的时机和强度，非人力能左右。既然雨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顺其自然即可，何必劳神去防雨呢？所以，出门带把伞可不是萨摩亚人的习惯。下雨时，在路上疾跑迅跑，可不是萨摩亚人的做派。下雨天，人家萨摩亚人照样闲庭信步，走得慢慢腾腾。多数人不会做任何遮挡，个别人会扯下lawalawa（裙子）顶在头上。萨摩亚人相信，这雨，可能就下一分钟半分钟的，伞还没撑起来就停了——干嘛要撑？即使雨不停，反正下的也不是冷雨，天热淋淋雨，正好凉快凉快——干嘛遮挡？再说，自己又不像中国人那样穿绫罗绸缎、丝毛裘皮，衣服淋湿就淋湿了，回家洗洗晒晒，光着膀子也可纳客送客甚至出门见客——带伞、撑伞的，多麻烦？！
（NUS文化日的雨中表演）
现在，这帮在雨中玩橄榄球的萨摩亚孩子就是萨摩亚人不惧雨水的代表，我因此而看到了一幕与歌曲《雨中即景》不一样情态的萨摩亚式的“雨中即景”。
我曾经在美国哥伦布市看过一场俄亥俄州立大学橄榄球队的训练式比赛，当时也只是坐在观众席上看热闹，并不懂比赛规则。直到现在我也不懂橄榄球运动规则。我自己也并不喜欢这项球类运动。想想看，一个队员抱着球跑，一群人拥上来，又抱又摔甚至蜂拥叠压的，“野蛮”而不雅观，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提议让这动作“合法化”的！今天，我的兴趣不是在橄榄球上，而是在雨中身手矫健的孩子们身上。
我正入神地看着孩子们，雨“哗哗”“哗哗哗”地下大了。那个大男孩果然出现在训练的队伍中。在一群快速移动的孩子中，他像羊群里跑着的一头小骆驼，很是显眼，因为他高大健壮，因为他穿着lawalawa。此时，我的房檐边缘流下的粗粗的雨线，斜擦着楼梯外延，发出“嚓嚓啦啦”的声音，而雨线砸在楼梯扶手面上，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古战场上催促士卒前进的鼓点。雨线击在草坪上，草坪草少处溅起一个个小水花。对面草坪上已经有些泛白，但孩子们“嘿嘿嘿”“哈哈哈”的笑声不时传来。雨水早已淋透了他们，但他们仍然在快速移动。有两三个孩子干脆扒下湿漉漉的上衣，随手甩到一边。有个男孩一只手抱着球，一边跑，一边将一只手探到腋下。只见他一提拽、一缩头、一扬手，上衣划出一道抛物线，随之坠落到草坪边缘，而人继续嬉戏着传球，其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他和他的伙伴们的脚步过处，水花四溅，一同溅起的还有飞扬的激情与少年的活力。我在惊诧之时，赶紧举手机拍摄这雨中之景。
（大雨）
这群孩子是萨摩亚人与物原始自然情态的代名词，是体魄强壮的萨摩亚人童年体能训练场景的重现者。我们知道，橄榄球比赛对运动员的装备要求是很高的，可这群雨中运动的孩子体现的就是一个成语：因陋就简。他们没有头盔，没有运动服，没有运动鞋，多数孩子是赤着脚在奔跑，那个大男孩也是甩掉人字拖，带头狂奔。他们飞奔着拼抢、传球、抛球、触球……各种橄榄球动作，像模像样，一点都不因为雨的侵扰而潦草马虎，一点不因为足上无鞋而乱失章法。一开始，我还担心孩子们的光脚会被擦伤硌坏，但想起平时看到的Fale旁蹒跚学步在火山岩碎石路面上的赤足小儿，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担心是多余的。大多数萨摩亚儿童从小就光脚，早已练就了厚硬的脚底板，此处的草坪虽不平坦，但对他们而言，跑在上面已经如履平地了！看来，生活的原始自然和简陋素朴对人的成长是有磨练和锻造的效用的。萨摩亚儿童的生活里没有精致和讲究，自然，也产生不出“豌豆公主”式的儿童。而Rugby运动要求参与者在力量、速度、耐力、爆发力、对抗力、敏捷性、协调性等方面都要过硬，所以，孩子的雨中运动足以练就好的体能和身体素质。萨摩亚人大都体格健壮，我知道原因了，原来是从小就锻炼，而且是风雨无阻地锻炼啊！
这群孩子是雨中奔跑的小马驹，是粗犷豪放的萨摩亚人的代言人。雨中孩子们其实不是在进行橄榄球比赛，而是在游戏。因为他们一边跑，一边嬉笑。那个大男孩更是常常逗耍那些小队员们。他跑着跑着，突然一回身，让那些紧追着他的小队员猝不及防，一下子冲甩到草坪上，然后，他停下，笑着去拉他。或者，当他弓腰将球触地时，有的小队员一跳而起，爬到他后背上，他直起身子，也不恼，背着那孩子像背着猴子似的跑一阵，然后一侧身子，甩掉他，再接着跑。我在这边看着笑着，而他们的运动一直都是在嘻嘻哈哈中进行的。尽管他们的身体被雨水淋透了，但他们的精神始终处在欢快活跃中，一如他们的长辈那样，无论在何时，都展露出波利尼西亚人的热情奔放、欢乐豪宕。
（雨中奔跑的孩子）
这群孩子是雨中的小豹子，他们奔跑出萨摩亚人的童年活力和生命激情。在家庭和学校中，萨摩亚的孩子必须听命于长辈，大家庭中的任何长辈都有教育和教训儿童的资格，学校老师体罚学生也合乎规矩无人置喙。这种文化其实是会压抑个性的，所以，萨摩亚儿童在家里和学校里，都很听大人的话。一旦到了运动场，脱离了家长和老师的监控，孩子的天性完全得到释放，个性充分张扬开来，童年的活力和生命激情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看，当一个孩子接到球后，另外的孩子便来“纠缠”他。有人来拉手，有人来抱腰，有人来拽脚，常常三四个人纠缠在一起。他们做出各种花式冲撞、防范，发出各种欢快叫声、笑声，完全没有顾忌，丝毫不加压抑。他们的声音播传得很远很远，以至瓦艾阿山间的卢皮鸟也惊诧得停止“咕咕”发声而歪头听向这边。他们的动作碰撞出的激情的火花，与ManuSamoa（萨摩亚著名的国家橄榄球队）队员在世界级比赛中迸溅出的激情相似。此时此刻，孩子们在运动中张扬出的力量美、个性美完全取代了他们平时在家长和老师面前表现出的低眉顺眼和惟命是从！站在楼上看风景的我情不自禁地为他们呐喊！
（对面小学的运动日）
雨越下越大，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视频里，孩子们都有些模糊了，但他们没有停止运动的迹象。他们继续传球、追逐、接球、碰撞，并一如既往地笑着闹着，只是这声音被骤雨闷着，似乎不那么脆响，不那么张扬了。而这边的我，隔着雨帘，仍能看到孩子们奔跑的身影，仍能感受到他们飞溅的激情。环顾周遭，这场雨中RugbyTraining的观众只有我一个。我站在二十米开外的阳台上，为孩子们不惧风雨的劲头喝彩，为他们激情四射的表现喝彩！
（雨中闲庭信步的萨摩亚人）
莫言说：“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这说明，人们的业余生活丰富与否跟文明程度的高低没有必然的关系，人们的幸福指数高低也与物质条件的好坏没有必然的联系。目前，在萨摩亚，还有一些人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脑和电视，孩子也没有Paid什么的可看，但多数萨摩亚人的业余生活并不千篇一律。他们崇尚“Behappy”，会利用天时地利，让自己快乐幸福。仅就我所见，在运动方面，萨摩亚人的业余生活就是丰富多彩的。孩子们在海边冲浪、在浅海里游泳的现象，只要驱车在环岛公路上行驶，就随处可见。我们去爬瓦艾阿山，每次都会在山路上遇见数量不等的穿着人字拖的萨摩亚儿童和跑在崎岖山路上的萨摩亚成人。在不少Village的Fale边，常有青年人在练习棒球、排球或橄榄球，有的运动像排球什么的还常常是男女混合练习，旁边，年龄小的人则三五一群地在做着同类练习。驱车外车时，我常常隔着车玻璃为运动中的萨摩亚人喝彩！NUS校园有两个大运动草坪。那里三天两头有校外的人来举行足球比赛，参赛者往往男女同队，而边上，孩子们兴致勃勃地玩橄榄球。在NUS的“GYM”里，晚间常常传出呐喊声、欢呼声，走去打听，知道里面在举行篮球比赛或有人在跳健美操。有一天傍晚，我们就去看了半个小时的国家篮球队选拔队员的训练。而“GYM”旁边狭窄的草坪上，则常有人玩橄榄球，他们玩得专注而投入。散步时，我常常为运动中的人吸引得驻足观看。尽管我不懂橄榄球运动和板球运动的规则，看不出谁输谁赢，但看活跃的身影、听欢乐的笑声，感受萨摩亚人的朝气和激情，将萨摩亚生活审美化，可以消除我的萨摩亚寂寞，让我获得即时的快乐。萨摩亚人的业余运动就这样诠释了一个词：丰富多彩，显示了他们的生活理念：JuatHappy！今天，这群在雨中练习橄榄球的孩子，是不放弃追求生活乐趣的萨摩亚人的一个缩影。萨摩亚人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自然、快乐而有意义。
（山下海边沙石土路上玩排球的孩子）
正当我不断喝彩时，雨停了。雨一停，大太阳立马光芒四射，这是萨摩亚的气象常态。看看时间，四点二十二。这次的雨下了约二十分钟。这是萨摩亚单次降雨时间较长的一个例子了。雨后，地面湿气上升，但被暴晒着的孩子却没有结束训练的迹象。我知道，几乎全体萨摩亚人都不怕淋雨，几乎全体萨摩亚人都不怕太阳晒，我却是个怕雨林日晒的主儿。今天，我的兴趣是在雨中观景上，心随景动。大太阳一晒，我还是躲进屋里去回忆雨中之景、去笔随心转吧。
（雨后瓦艾阿山方向的彩虹）
隋清娥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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