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号说明:
年10月「台湾人类学年会」上,几个朋友筹组了「跟人类学谈恋爱:大众人类学圆桌论坛」,得到很热烈的回响。接下来几周我们将以论坛的引言稿和现场讨论为底,推出「i级芭乐」(iGuava)第二期,以「大众人类学」为主题,推出5篇芭乐系列。
关于「i级芭乐」(iGuava):
容邵武倡议的芭乐新品种,邀集人类学者共同书写特定主题,以专题系列形式推出(specialissue)。芭乐农友戏称这是有’i’的芭乐,故名「i级芭乐」。第一期于年5月出刊,以「地方」为主题,共有5篇芭乐。
不久前,一本书的封面广告引起我的注意:「企业中的人类学家,炙手可热的管理界新星,政大科管所名师萧瑞麟」。很显然的,作者并非人类学家,而是商学院的学者,然而「人类学」这个词可以成为企管书籍广告的一部分,着实让人好奇,于是我买了这本《让脉络思考创新》,想了解商学界如何看人类学,人类学对于企业研究可以有怎样的帮助。
作者在自序中提及Intel聘用了12名人类学家,微软也雇用人类学家了解消费者行为,这个趋势打破他对人类学家只研究「原住民、部落、酋长」的刻板印象,因此他试图「把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带到管理学研究」的课程,透过开课「有系统的整理人类学所提倡的人文采集法(学名是民族图志法,ethnography,很难记!)。这种方法强调的是近身观察、感受田野,贴近与当事人互动的感觉,又俗称为『田野调查』」。于是他上网搜寻,google的头条却是「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庄祖宜。
看到这里,「正港的」人类学家可能有点五味杂陈。修过人类学课程的人大概会惊讶作者不知道台湾人类学文献普遍将ethnography翻译为「民族志」,全书提及的唯一一个「人类学家」的名字是(明智的)放弃西雅图人类系博士班学业转行学厨艺的庄祖宜。
然而即便作者的人类学知识不多,可是他有慧眼欣赏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方法,相对于一般商学研究,他带学生进入企业的现场观察,试图从脉络中去理解问题。即使是「剂量很低」(借用梁琼惠的用语)的人类学都可以对企业管理有这么好的启发,岂不令人振奋?况且无论是本书以「企业中的人类学家」作为作者头衔,或者庄祖宜以「厨房里的人类学家」行走江湖,都在在显示了「人类学家」这个头衔有大众市场!相对于在某些原住民的心中,或如赵刚的「头目哈古」一书中呈现的,人类学是个’dirtyword’──人类学在今日大众书籍的市场上是个’sexyword’!台湾有不少人想「和人类学谈恋爱」呢!
但是暗恋人类学的人,暗恋的对象好像都不是一般人类学界定义的「人类学家」。有的人或许会有「被抢注了的人类学」的感叹,然而人类学界更需要正面迎接挑战:被代言的原因之一是人类学家在大众领域耕耘不足,那么现在正是时机,让我们再次开垦荒地。
人类学知识有许多特点,无论是在地观点、文化的厚度、全貌观、比较研究等,人类学的知识与日常生活紧密连结,从地方到全球的诸多议题,人类学都可提供分析的视野,思考解决的方向。此外田野工作和民族志等人类学方法论也常被其他学科借用(或是误用、挪用)。无论是国内或国外,绝大多数学者都认同人类学要面向大众,发挥社会影响力。既然大众对人类学有期待,人类学家也对学有所用兴趣很高,看起来你情我愿,可是为甚么恋爱那么难谈?
大众人类学的困境
其实有段时期人类学著作曾受到大众喜爱,例如英国人类学家JamesFrazer的著作《金枝》非常畅销,到现在在各个领域都还常被引用。美国的MargretMead可说是最知名的人类学家了,她社会影响力惊人,民族志《萨摩亚人的成年》畅销长卖,是许多大学通识课的指定读物,她密集的到处巡回演讲,针贬社会议题,甚至还主持过电视节目。李维史陀则是法国人类学界的牛耳,《忧郁的热带》一书启发想象力,虏获各种读者的心(例如应用于艺术学院课程,请见赵绮芳的这篇芭乐)。这些人类学著作的流行与特殊时代脉动有关,例如大众对’theexotic’的兴趣、演化论的争论、美国社会的变迁失序等,此外也与特定人类学者的个人魅力有关。台湾在大众人类学上最知名的学者应该是胡台丽,她充满情感的文笔曾在副刊上占有一席之地,并出版了《媳妇入门》、《燃烧忧郁》等数本散文,而后多部民族志影片也让台湾人类学跨入了新的媒介场域。
JeremyMacClancyChrisMcDonaugh主编的’PopularizingAnthropology’一书中指出,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和美国的人类学逐渐学院化,学者专注在学术专门期刊与出版社发表研究成果,人类学的大众曝光率降低。直到年代,许多学院经费被裁减,学界开始检讨人类学缺乏社会影响力,担心人类学毕业生的出路。对于人类学缺少与外界沟通的检讨很多,年美国人类学会的通讯AnthropologyNews中即有人提议推出大众人类学的杂志,然而却没有下文,学界也只有零星的大众人类学著作。原因为何?
的确,在英美以及台湾,人类学相对于其他学科都是一个小社群,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学院派精英主义的影响,许多人认为学者应该只要写学术文章、发展理论就好;在学术体制的运作框架下,大众人类学的作品──无论是大众的书写或电影──都不计点。书写大众作品(或大众演讲、拍片)对学术声誉没有帮助,甚至有负面影响,这些作品在学术界内被认为是浅薄的,作者也常是学术圈内的边缘人,有时要面对「出卖人类学给商业利益」的批评。例如MargaretMead虽然知名且著作等身,却很迟才升等为正教授;英国的Barley(《天真的人类学家》作者)和荷兰的Zwier都书写一手田野而成为畅销书,但学院课程很少指定阅读,他们在学界的评价也不高。
即便是对大众书写采取开放态度,愿意尝试的人类学家,也面临的技术问题。学者习惯写学术文章,要转换书写方式也没有那么简单,语言的转换对许多人是一大挑战。此外人类学家长于全貌性的关照问题,了解其复杂性和多重观点,常担心在大众书写时把问题单一化、本质化、去脉络化,因此往往需要更大篇幅来交代事情,写作的动作也较慢。例如Eriksen曾在英国皇家人类学会的杂志AnthropologyToday中记载了即使在当代欧陆社会中,人类学家社会影响力最大的挪威,在针对社会议题笔战的情况下,人类学者背负学术伦理责任与社会责任,下笔赶不上专栏作家的速度,在媒体上吃亏。
大众人类学的全球运动
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学术圈体制较从前更重视评鉴、积点,新进学术从业者尤其倍感压力,规则是’publishorperish’,这里面的「出版」当然不包括大众书写,impactfactor的计算不含括socialimpact。然而令人惊喜的,在比从前更严峻的情势下,我们反而看见许多台湾人类学家更勇于尝试对升等续聘没帮助的大众人类学,新生代尤其展现了丰沛的能量。这一波大众人类学运动相较于上一世纪,有两大特色:多重媒体,以及群体协力。
面对人类学在台湾社会边缘化的处境,许多新一辈的人类学家对人类学应面对大众的体认更深,透过不同平台逐渐发声。当我和王宏仁抛出田野经验的大众书写计划时,即得到热情的支持,经过一年多的交互讨论,于年出版了《田野的技艺:自我、研究与知识建构》一书,参与的朋友(人类学家有:林秀幸、容邵武、邱韵芳、庄雅仲、张雯勤、赵绮芳、顾坤惠、郭佩宜)都知道文章不能列入升等著作,但都深深肯定这本书的意义,在过程中彼此评论与讨论,如同参加了一回成长团体。这本书设定的读者是人类学的门外汉或入门者,我们不断彼此要求降低学术语言的障碍,以浅白的方式把概念讲清楚,深刻体验大众人类学的「知易行难」。
这段期间台湾出版界也出版了几本大众人类学界的书籍,例如吴燕和教授的回忆录《田野、火车、人类学》、蔡政良的《石堆里发芽的人类学家》,《从台北到新几内亚》等。虽然在整体书市中数量还很少,但相对于过去数十年已经有了突破。此外,台湾人类学会也有新气象,年10y月开始发行的内部通讯《人类学视界》也以大众人类学书写风格为主。
网络时代让人们有了新的媒体发声,相较于过往出版书籍的门槛,部落格和脸书等新兴社群媒体提供了大众人类学实验与展演的新场域。年夏末时分,一群人类学家聚在一起讨论,决定实验一个共笔部落格,取名为「芭乐人类学」(GuavaAnthropology),每周一出刊,于当年11月2日正式上线。「芭乐人类学」迄今刚满3岁,共有篇文章,从第一年3万到第三年达34.6万的阅览数,造访读者从第一年的1万到第三年共超过10万「读者」(注),其中有一半会重复造访。芭乐人类学也有脸书的粉丝页,欢迎按赞加入。
从创始的十一、二人小组,到现在共有超过三十个人类学家参与芭乐轮班,加上客串的作者,总共约有四十位台湾人类学者贡献文章。芭乐到目前为止尚未邀请研究生写稿,而台湾人类学专业社群不大,能有这么多人类学家愿意投入,而且三年来不间断的出刊,让许多其他学科的人很羡慕。近期有好几个芭乐读者拿到博士学位,从读者转为作者,这些芭乐人类学生力军很令人期待。
这波大众人类学运动不只发生于台湾,国际学界也很蓬勃。例如英语世界有许多很好的部落格,其中SavageMind是老牌知名的共笔部落格,几个月前更成立了PopAnth(恰好日前刚出现这篇大众人类学的简介),脸书上也有许多相关社团。在比较传统的出版形式中,则有新的大众人类学刊物AnthropologyNow上市。甚至美国人类学会也成立了PublicAnthropologyCommittee,年开始在旗舰期刊AmericanAnthropologists推出了新的专栏PublicAnthropologyReview。乘着网络的浪潮,大众人类学在二十一世纪百花齐放,从而进入学术社群的机构内展开革命。
对话的大众人类学:一个宣言
有别于一般学术论文书写,大众人类学以学院外读者为叙事对象。如同Whitaker所指出,在此大众(thepopular)有两个意涵,一个是市场意义的大众,一个则带有反抗的意味。大众人类学是面对大众发声的人类学,另一方面则是对学院象牙塔内书写惯习的一种反动。PopularizingAnthropology一书的编者们提到,大众与学院不是截然二分,二者是有可能并行的。我认为大众人类学未必是对体制「截然的反抗」,而是一种可以并行的另类道路的试探。这条道路值得探索,至少有两个重要理由:学术人无可回避的责任,以及人类学知识的未来性。
相对于体制内个人学术升迁的两个’p’(publishorperish),JamesPeacock在美国人类学年会的主题场次中指出,从整个人类学界的角度来说,是另外的p—publicorperish,人类学应该是’Anthropologyofandforthepeople’。人类学朝向公共参与的重要性已经有许多讨论(请参考庄雅仲的这篇芭乐),无论在台湾或国际学界,我们看见越来越多人类学者参与公共议题、政策或运动的实践。在过程中人类学家将知识、概念转译给公众,同时也将公共议题带入人类学,对人类学原有的知识和体系的形成新的挑战。相对的,大众人类学则较为人类学知识与概念转译给公众的过程。大众人类学是有意识的为学界之外的读者书写,与公共人类学的理念有许多重叠,公共人类学强调社会责任,大众人类学是重要的手段。
然而有些大众人类学可能与公共人类学在理念光谱上有歧异,例如多数公共人类学的参与者较倾向为弱势服务,而有些大众人类学的作品在媒体挪用下,呈现人类学招牌的商品化、小资情调等。过程中,这些作品的媒体再现也可能对人类学的公众形象带来影响;有些人会因此畏惧而裹足不前,然而与其什么都不做眼铮铮看着别人去代言(而更无力),不如采取主动,积极参与形塑的过程。
对于关心社会的学者来说,大众人类学与公共人类学都是值得鼓励新生代开创的方向,然而我想更进一步,试着说服那些重视理论和学术突破甚于其他的学者,大众人类学的存在和和尝试,不是只会浅薄化人类学,反而可为人类学理论带来好处。
大众人类学的倡议多半强调将人类学知识传达给一般大众了解的重要性,然而进一步反思,这种论述隐含了单向的知识流动的预设:不只是人类学家将知识转译,单向地对大众进行知识传播。相反的,无论从实践层次的经验累积,或从人类学知识性质的理论思考,知识流动的界面是双向的。大众人类学是一个双向的对话过程,不只是将人类学知识大众化(popularizinganthropology),在此过程中,在实践的过程中,参与的学者会对己身的学术知识体系带来反思与冲击,甚至是改革、转化。人类学知识本来就是在田野以及民族志书写的过程中,透过研究者的贴近与实践,透过聆听与理解不同声音和观点,透过连结意义之网的文化深描,以及透过分析巨微权力关系与情感结构和动能,所逐步建构的。如同许多教授发现教书让他们能从不同角度、更广阔的思考特定主题,而不会不自觉得自限在研究的子题中,书写「田野的技艺」或芭乐人类学的过程,也让许多参与者重新学习,才能把概念讲得更清楚,才能把理论和现象更紧密的扣连,看现象、看世界的趣味也有了转变(参见芭乐周年庆的一些作者告白)。大众人类学的实践,不单是anthropologyofthepeopleandforthepeople,也可能在人类学理论的发展上开启新的契机。
圆桌论坛时有人问到如果要鼓励大家和人类学谈恋爱,如何营造人类学新的「大众情人」?苹果芭乐各有所爱,或许我们可以有更多元、不一样的想象。与其抱怨黑暗,不如点燃一根蜡烛。相较于前个世纪,在网络时代多元的媒体环境下,大众人类学有更友善可以尝试的环境;在台湾人类学界几个群体协力的计划下,也营造了对大众人类学更友善的氛围。过程中当然还有许多挑战,这系列的iGuava将一一探讨,敬请期待。
注:以上为googleanalytic的统计,「读者」数不重复ip,但同一读者可能从家里或学校分别连上,因此总读者数需要打折。
郭佩宜[iGuava主题专号2-1]大众人类学的美丽与哀愁(引自芭乐人类学北京中科医院北京治疗白癜风的最好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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