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艺术史第五集《泉》
高洁
-11-22
第二一
萨摩亚人的成年
□(●)
尚赛杜马盯着婴儿猛看,看着她闭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精致的嘴巴鼻子,感觉非常迷茫困惑:这个突然来到世界上的,五官,手脚都非常娇小的陌生人为何突然与自己产生了联系?她怀疑自己的感觉,“我认识这个娃娃吗?”但这个婴儿是这么依赖着她,似乎连呼吸都需要自己,无时不刻都不可能离开她,她们对相互之间的存在感越来越熟悉,她熟悉身边有婴儿的气味,她已经习惯了负担着这个责任走来走去,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耳边猛然响起尖锐的哭声,她便条件反射的,就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
那个奇怪的盆“泉”静静的躺在尚塞杜马的脚边,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婴儿在这里,还不能完全算是人,连小孩子也算不上。有一半的婴儿并不能活到学会说话,所以大家也不太把婴儿当做人看待,只能将她看做女人身上一个多生长出来的部分,就是会比较吵闹一点。不能给予婴儿名字,以免投入太多感情。那些拖着鼻涕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都没有名字,他们都叫做“喂”,或是“你”。
出生的孩子很多,死去的也很多,当人们看惯了太多的生死,便更关心孕妇的生存,女人头一次生孩子,便像是敢死队的战士将经历一次决死之战,只有最被神灵眷顾的女人能够在头次生育后存活下来。因此,生育头胎需要以最正式的巫术仪式去辅助,胜利者就是通过了死亡检验的英雄。
在人们知晓细菌的存在,理解细菌与伤口的关系之前,人们经验性的发现产妇的发病似乎与接触生人及不洁净之物有关,这些病症的原因似乎是外来的。因此便有了“坐月子”一说,接触水,接触寒风,接触肮脏的人,似乎是致病的原因。而在现代社会之前,人身上,地上,物品,在杂居的人类社会里取到的水,总是不能那么干净的,于是就需要将产妇暂时隔离起来,挡住窗户,不要接触外人和冷水,努力阻止可能会莫名到来的邪恶力量。古代西方也有将产妇彻底隔绝的说法,只是在现代医学发达之后,取消了类似于“坐月子”的传统。当然穷人就不必那么在乎了,孩子生下来放在田边就好了,种完了这一天的田,再抱孩子回家。
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Mead,-)在《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中写道:“只要孩子一哭,母亲便给孩子哺乳,所以从不存在定时喂奶的问题。除非母亲又怀孕了,否则孩子要到两三岁以后才断奶。因为给哭闹的孩子喂奶是抚慰他的最简单的办法,孩子在断奶以前一直跟着母亲睡觉。。。”
年,年轻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才二十出头,她前往南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Samoa)进行考察,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人类学著作《萨摩亚人的成年》(前文简略提到过)。这本书成为心理人类学的奠基之作,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在许多国家畅销至今。米德本人也成为了最知名的人类学家之一。
从这一本书开始,米德发表了更多的著作,她对比美国社会与萨摩亚群岛等人类的“桃花源地”,深刻质疑西方现代文化里家庭结构,婚前性行为的禁忌,青春期,以及人格养成的文化因素,引发了学界的激烈论战,在米德过世多年之后,这一论战仍在激烈进行当中。反对者出版书籍驳斥米德的理论,并逐条反对她的考察;米德的支持者指出正是因为米德书籍的畅销,使得萨摩亚岛很快成为了旅游的热门,大量游客来到这里,冲击了本地文化,并且有许多传教士赶忙前往萨摩亚岛,努力对这一方蛮夷净土进行西方式的“拯救”,其社会系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产生了颠覆式的变化。后来者所考察的,已不再是米德曾经考察过的那个萨摩亚社会了,因此而产生的认知差异完全无法调和,也难辨是非。
萨摩亚独立国(TheIndependentStateofSamoa)
动画片《海洋奇缘》大量参考了萨摩亚文化,并在萨摩亚取景。
上图是三位纯萨摩亚裔摔跤选手,和萨摩亚人与非洲人的后裔-巨石强森。
米德继续写道:“。。。断奶以后,往往由户里最年幼的姑娘来照管他们。”
“喂!你!”尚赛杜马大声将孩子群中玩闹的那个最小的女孩喊过来,将长大了不少的婴儿交给她。这个小女孩也没有名字,但伪艺术史暂且叫她莫阿娜,把迪士尼动画片《海洋奇缘》里“公主”的名字给她,反正她们长得也有些相像,只是山谷中的这个莫阿娜要更瘦一些,更黑一点。
莫阿娜站在尚赛杜马面前,左右晃动,比怀里的抱着的婴儿也大不了许多。这个脏乎乎的小女孩突然被从伙伴中被喊了过来,游戏的兴致被打断了,正一脸的不高兴,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将流到眼睛里的汗擦去,在脸上留下了许多横向的黑道道。她气呼呼的站在那里,并没有胆量拒绝任何命令,因为她的地位最低。不过她马上就高兴了起来,抱着自己将要负责的孩子,去给小伙伴们看。她从此不再是伙伴中最没有地位的一个了,她提高了一个级别,也有了自己的职责。今后她这一群最小的孩子们将负责照顾这个已经开始吃普通食物的娃娃,紧盯这个娃娃,并带着她玩。在山谷中,婴儿断奶之后,便都交给大一点的孩子们看管。尚赛杜马还不习惯命令别人,但她得模仿别的母亲,照她们的方式对孩子们下指令。而小孩子,也没有办法拒绝大人的命令。大人命令更大一点的孩子,看管住比自己小一点的孩子。像看管孩子那么麻烦的事,应该交由孩子去做,大人们应该快速的从负担中脱离出来,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去干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唱歌,跳舞,性爱,捉鱼,游戏,和谈恋爱。
玛格丽特·米德写道:“父母对小孩子的惩罚往往是通过哪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来执行的。在能充分的理解管束弟妹的重要性之前,她们就学会了冲小孩子们嚷嚷:‘回来!别到太阳底下去!’。。。尽管那些年龄小的孩子已经像受了惊吓的耗子,说话时尽量压低嗓子,那些稍大一点的孩子还是张口闭口的加以训斥:‘别动’‘坐好’‘闭上你的嘴’‘别吵了’,大孩子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尽管人们总是向小孩子们提及不得喧闹的过分要求,但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当一个小孩子开始哭喊时,把他拖到大人们听不见的地方是十分容易的。如果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能够担负看管弟妹的责任,就绝不会有哪位母亲再去自己管教孩子。”
尚赛杜马将娃娃交给小孩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竟又恢复了生孩子前的那种自由状态,一身轻松。反正她也不知道如何去管理开始爬来爬去的娃娃,其Ta大人们也不会去关心这个问题。尚赛杜马没有关于孩子的经验,她记事起的每一天,都是在母亲的课程里度过的。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山谷中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孩子,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每天从早到晚,不得闲暇,都在记忆那些她无法使用的巫术知识。她不知道大孩子去照顾小孩子是不是天经地义的,她今天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但她也很高兴把这两年来的所有的麻烦都交出去,快速的恢复到更清爽自由的,“正常的”生活状态。
玛格丽特·米德继续写道:“(萨摩亚岛上)所有琐碎的,令人烦躁的日常家务现在开始由14岁以下的小姑娘们来承担了。包括点烟烧火,端茶递水,点灯,照顾婴儿,以及大人们反复不停的差遣——这一切使她们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现在,由于一年中开办数月的政府学校的设立,这些孩子在大多数时间里也开始走出家庭。这导致了萨摩亚人自然户的整个改组。这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母亲们将不得不呆在家里照看孩子,成年人也只能自己动手去做那些琐碎的家务事,甚至跑腿的事情也只能自己去干了。”
直到今天,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大人们,不情愿孩子上学。我们在痛斥他们愚昧的同时,还应该更深刻的理解到:当学习,成为小孩子的长期,且沉重的工作之后,一个社会中,每一个人的负担都猛然加重了,每一个人都得承担起更沉重的工作,每一天都忙碌非常,不得喘息。当然,我坚决的支持普及教育,在今天社会中,未花费大量时间学习的小孩,是没有未来可言的。但我们还是应该惊奇的发现,压迫着每一个人,使每一个人疲惫不堪的原因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且每一个人担负更多教育的趋势还在持续加重,很明显,在未来的数年里,中国社会里的教育问题将愈加沉重不堪。教育的年限在持续加长,高一级别的文凭变得越来越普通,更不具效力,人工智能将取代低文凭者的工作,教育将越来越昂贵。教育的价格差异将明显导致社会阶层的差别,于是奢侈品级别的教育将越来越昂贵。每一个中产阶级的钱包将被榨干,时间也将被榨干。中国今天的普及教育,愈加剥削家长的劳动,教师在课堂上逼迫学生准备考试内容,将对知识的理解这一教育的实质工作,强塞给学生家长去承担。而教师们的动机也无可厚非,孩子们必须用分数去赢得残酷的竞争,家长们应该努力配合,打造孩子的未来。这一切沉重的负担,这么多人在努力的,达到自身极限的辛苦的工作,就这么无偿的被社会压榨。教师并非这一切的受益者。这些时间,金钱,及生产力都被最大程度转化,被剥削掉,究竟是少数人在受益,还是人类在相互折磨?每个人竭尽全力的去学习和工作,并不能使人拥有更多的时间去玩耍,去恋爱,去看电影,去旅行,去实现自我价值,这些工作的意义何在?究竟是骗局,还是现代社会的顽疾?
这时我们再回头来看那些不想让孩子上学的愚昧穷人,究竟是某种力量逼迫他们的生活成为了难以承担的沉重负担,踹不过气来,本能的不想改变愚昧的生活模式,需要孩子分担生活的责任。还是他们懒惰的躺在家中混吃等死?这是家长的责任;还是社会提供的“免费”义务教育,对于某些人,依旧是“说不出因由”的昂贵?
当一件并非理所当然的事情,几乎被所有人视为理所当然,那么我们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套依旧在生效的“神话”。这段神话支持某种隐蔽,却有效的利益及权利系统,你,我,都身处其中。
尚赛杜马看着山谷中的孩子们在嬉闹,有一个小娃娃的皮肤颜色比别的孩子略浅些,是带着金黄的深褐色,略带卷的黑发。她已经能够自己站起来,摇摇摆摆的跟在黝黑的莫阿娜身后跑来跑去。莫阿娜又长高了一点,越来越漂亮了,显得很懂事。她们还都没有被赋予正式的名字,孩子们都很黑,很瘦,很容易生病,Ta们也许只有一半能活到成年礼,在那之前,Ta们都还不能算是正式的人。莫阿娜已竟开始幻想自己成年礼的那一天,虽然那还非常遥远。尚赛杜马满意的想着,她已经不打算像自己母亲那样逼迫女儿学习自己学过的那些巫术知识了。她不知道学会那些有什么用。至少现在,这个和自己母亲依稀有些相像的小女孩,正享受着,自己所不曾拥有过的,充分的自由时间。
玛格丽特·米德描述着,在萨摩亚群岛自然的社会状态改变之前。小女孩们都处于没完没了的差遣之中。“她们的聚会一般是在黄昏时分,即萨摩亚人的晚饭之前,有时也相聚在午后的休息时间。在月光如洗的夜晚,她们在村子里竞相追逐,时而‘袭击’小男孩的群体,时而又在他们的‘反击’下四散逃散;她们从拉起的百叶窗帘缝中向别人家里窥视;三五成群地捕捉螃蟹,‘拦堵’那些在林子里漫步的情人,或者悄悄地溜到远处的人家去看生孩子和堕胎。由于害怕酋长,害怕小男孩,害怕父母兄长,以及怕神怕鬼,小姑娘们少于三五个人的群体夜间是不敢四处闲荡的。”
“一位年龄正值青春期的姑娘实际上正处于一种中间地位,有许多人必须服从她的管束,她也必须服从另外一些人的管束。一方面,日益正常的能力和自我意识使她在一个由各种人组成的家庭中可能会变得难以驾驭,不易满足;但另一方面,对于日益增长的权威意识。她也有着充分的实现途径。”
下面一段描述很有意思,似乎男孩女孩的友情,略有些差别。在萨摩亚群岛上,也如同在我们的男权社会中一般。这便让我们难以判断,究竟是男女天性的差异,还是社会塑造使然。姑娘们在成年后,朋友这个词的含义便有了一些变化,比如酋长的夫人要与管理者的夫人搞好关系,以便协调整个部落:“姑娘们在年龄的基础上形成的友伴关系在青春期到来以前就基本结束了,这可能归咎为她们所进行的工作具有极端的个体性质以及需要对自己的爱情生活予以保密的缘故。但是小伙子们的情况却与此不同。由于有较多的自由,更具强制性的社会结构,况且又必须经常参加合作性的活动,这使得他们的同龄群体的交往能够持续终身。”
米德另外写道:“。。。小男孩和半大小伙子之间的界限是变动的,不明确的。处在中间地位的小男孩刚才还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一转眼又低三下四地跟在比他大的孩子后面跑来跑去。。。共同的名称。。。‘叟阿’(Soa)。。。既代表共同接受‘割礼’时的同伴,又代表在恋爱时帮着牵线搭桥的信使。男孩子们接受割礼术时都是成对进行的。。。一位小伙子选择一位朋友(一般也是他的亲戚)为共同接受割礼的同伴,而这种共同的经历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强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小村庄里,有好几对共同接受了割礼的小伙子,现在仍是拆不开的伙伴,经常同眠于其中一位的住所里。随意性的同性恋行为就发生在这种情况之下。”
《伪艺术史》伴随米德的质问:青春期的焦虑,究竟是荷尔蒙的躁动以及无理由的叛逆,还是美国社会本身有问题?米德认为,青春期的叛逆并不应该被压制,叛逆也不是必然存在。应该采取的方法正相反,是大人们应该向年轻人学习,去理解不合理的制度对于自然人性的压抑之处,去学习适应社会变化所带来的的新趋势。
究竟是社会应该去努力调整,以适应年轻人的反抗,还是年轻人理应变得老朽,官僚和世故?
当代艺术的审美价值,以及收藏价值也在这个命题中体现。
究竟是艺术作品理应适应大众的审美需求?理应在既有的审美俗套中生产“审美的对象”之物,去适应市场?迎合资本及消费?或是去“官僚”的适合旧有话语权等既有权力系统?在系统内谋求好处?
我们是否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是否“大人”们应该根据艺术家展现出的,不同于世俗审美的观念及感受,去反思自身,寻找,并以开放的心态尝试理解新到来的,难以轻易论断的审美冲突?差异似乎就在这里被放大,胶着,并被摆放在视线的中央。艺术家的敏感冲突,被发配到社会的协调性之外。当某物被宣称为艺术,而具有固化思维无法截然论断的价值,便不该被人类轻易舍弃,不能随意遗弃到历史的尘埃中,它值得被仔细的,永久的留存;应当被认真,且一再的重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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